一花一世界 一草一千秋
草木的漢文名字,美得神奇。
一個數(shù)字,一個單位,一個名詞,組合起來就喚出一個繁星滿天的大千世界:一串紅,二懸鈴木,三年桐,四照花,五針松,六月雪,七里香,八角茴香,九重葛,十大功勞。
不夠嗎?還有:百日紅,千金藤,萬年青。
最先為植物想名字的人,總是在植物身上聯(lián)想動物:馬纓丹,鼠尾草,鵝掌花,牛枇杷,金毛狗,豹皮樟,魚鱗松,豬籠草,雞冠花,鳳凰木,蝴蝶蘭,鷹不撲,猴歡喜。
不夠嗎?還有:五爪金龍,入地金牛,撲地蜈蚣,羊不吃草。
在一個海風懶洋洋的下午,拿出一疊《人造斜坡上或旁邊記錄之植物》表,一個一個野草雜木的名字,隨興攪一攪,就得到行云流水般的“花間詞”:
白花地膽草,東方寄生,刺桐,水茄,七姐果;
密毛小毛蕨,小葉紅葉藤,山橙,崗松,癡頭婆。
或者,讀過這樣的七絕唐詩嗎?
蒲桃,綠蘿,山牡丹;麥冬,血桐,細葉榕;
野漆,月橘,飛揚草;黃獨,海芋,鬼燈籠。
有時候,一個詞偶然地映進眼睛,我不得不停下來思索。
“黃獨”?明明在哪里見過,在哪里?這又是個什么植物?
于是鉆到舊籍里尋尋覓覓———找到了。
公元759年的冬天,連年戰(zhàn)亂后又鬧饑荒,已經(jīng)“饑走荒山道”三年之久的杜甫,近50歲了,帶了一家老小,跋涉到了甘肅一個叫“同谷”的地方,住了下來。天寒地凍,家人連食物都沒有了。杜甫的詩歌,像一部“饑荒手記”,攝下自己的存活狀態(tài):
有客有客字子美,白頭亂發(fā)垂過耳;歲拾橡栗隨狙公,天寒日暮山谷里。中原無書歸不得,手腳凍皴皮肉死。嗚呼一歌兮歌已哀,悲風為我從天來。
長镵長镵白木柄,我生托子以為命。黃獨無苗山雪盛,短衣數(shù)挽不掩脛。此時與子空歸來,男呻女吟四壁靜。嗚呼二歌兮歌始放,閭里為我色惆悵。
“天寒日暮”里,手腳凍僵的杜甫尋找的是“橡栗”,一種不好吃的苦栗子,也是莊子“齊物論”里描述的“狙公”給猴子選擇要“朝三”顆還是“暮四”顆的栗子。《跖》篇里的橡栗,還是早期人類的主食:“古者禽獸多而人少,于是民皆巢居以避之,晝食橡栗,暮棲木上,故名之曰有巢氏!
窮苦的農(nóng)民撿拾橡栗的辛酸形象,常常出現(xiàn)在知識分子的描繪里。唐代張籍就寫過《野老》:
老翁家貧在山住,耕種山田三四畝。苗疏稅多不得食,輸入官倉化為土。歲暮鋤犁傍空室,呼兒登山收橡食……
知識分子對農(nóng)民的勞苦和饑餓表達了憐憫之情,但是在杜甫的詩里,荒野中四顧茫然的知識分子卻是農(nóng)民悲憫的對象。一頭亂發(fā)的杜甫,孤獨地來到山谷里,扛著一把鋤頭,想要在白雪覆蓋的地面下,挖出“黃獨”來喂飽家人?墒恰包S獨”是什么呢?
《中國有毒植物》是這樣介紹的:黃獨,又稱黃藥子,俗稱本首烏,有毒,誤食或食用過量,會引起口、舌、喉等處燒灼痛,流涎、惡心、嘔吐、腹瀉、腹痛、瞳孔縮小,嚴重者出現(xiàn)昏迷、呼吸困難和心臟淋痹而死亡;也有報道可引起中毒性肝炎。小鼠腹腔注射25.5g/kg塊根的水提取液,出現(xiàn)四肢伸展,腹部貼地,六小時內(nèi)全部死亡。
圖片里的黃獨,像一個黑黑黃黃的癩痢腫瘤,很難看。杜甫不可能用這樣的東西喂孩子吧?
然后找到《本草》里的紀錄:“黃獨,肉白皮黃,巴、漢人蒸食之,江東謂之土芋。”杜甫彎腰在雪地里挖掘?qū)ふ业狞S獨,顯然是山藥的一種。
斜坡上的雜花野草,誰說不是一草一千秋,一花一世界呢?(文\龍應臺)